如果現在有一位世界級的作家用說故事的方式,好像你是他的心理醫生一樣,把他自己年輕時候 (19歲到24歲) 的遭遇與情感毫不保留地說給你聽,你會得到什麼樣的啟發?作家喜歡他周圍的世界嗎?作家關心的對象和我有什麼不一樣?作家生活的挫折是什麼?延續生命的希望在哪裡?作家怎麼能夠既孤寂、疏離又要正面迎擊、重新解釋這個世界?如果你有興趣提出這樣的問題,柯慈 (J. M. Coetzee) 的自傳體小說 《少年時》(Youth) 可能會有你可以參考的答案。
《少年時》全書以「他」(he) 為主角,透過近乎事不關己的旁白,我們看到一個醉心文學、志在成為詩人的文化邊緣人如何理解他所處的不完美世界並拼湊出過去時空對「他」的意義。「他」在南非的大學裡是主修數學與英國文學,畢業以後,由於對祖國南非政治疏離、對孕育他的家庭也了無感情,他隻身逃到英國倫敦闖天下。在心靈原鄉的大都會裡,他一方面要自力更生、養活自己,一方面不斷鍛鍊自己的心智、期待有一天成為被上帝撿選的藝術家。他的心思細密,觀察入微,齊集在倫敦的各國美女、為討生活而來的移民、藝術的泉源、英國的階級關係、南非的政情變化、各國語言的特色、藝術成就的比較無一不牽動他敏感的神經。
另一方面,像絕大部分的年輕人一樣,對「性愛」的摸索佔據他很多的時間。只不過他對「性愛」的啟蒙受到藝術家 (尤其是畢卡索) 很大的影響:
Sex and creativity go together, everyone says so, and he does not doubt it.
人人都說性和原創力不分家,他毫不懷疑。
Because they are creators, artists possess the secret of love.
藝術家是創造者的緣故,他們握有愛的秘密。
Only love and art are, in his opinion, worthy of giving oneself to without reserve.
他認為,只有愛和藝術才值得一個人毫不保留地獻身。
他渴望體會藝術與性愛結合的烈焰高溫。但是年少的他免不了受動物本能驅使,除了男歡女愛以外竟沒有一段的感情是他想維繫的。
為了糊口,他很快找到了 IBM 公司高薪的程式設計工作。但是做了一年多以後,因為無法忍受為了五斗米而犧牲創作的生活方式,就毅然辭去電腦公司的工作。後來英國政府不允許他無工作居留,逼不得已,只好加入另一家 International Computers,間接成為東西冷戰的一個小幫手。
在南非他看不慣白人政權的作為,也享受不到家庭的溫暖;到了倫敦他雖然為自己能夠自力更生感到驕傲,也慶幸接觸豐富的文化藝術資源。但是在內心深處,他總感覺自己是邊緣人。他的口音、他的穿著、他海闊天空的幻想,常常讓他搭不上也無法認同倫敦的步調。在熱鬧的夜生活裡,他也許可以假裝像芸芸眾生一樣歡渡快樂的時光,但他終究是一個嚮往成為詩人的少年,從喧囂中得不到他寧願享受的孤寂。雖然如此,科慈似乎從未對像逆流一樣的客觀環境低頭。從他自己的話中我們讀到類似哲學家尼采「視痛苦如福氣」或台灣人「呷苦當做呷補」一樣的自我砥礪:
Happy people are not interesting. 無憂無慮的人最無趣。
Happiness, he tells himself, teaches one nothing. Misery, on the other hand, steels one for the future. 他告訴自己,歡樂教不了我們任何東西。痛苦才能鞭策未來。
Misery is a school for the soul. 痛苦是心靈的導師。
這樣旁白兼心理分析式小說的體例並不常見。回想起來,科慈的嘗試也可以算是有跡可尋,在他早先寫的《屈辱》(Disgrace) 這本小說裡,男主角 David 教授就是一個將情感埋藏在心裡的人,即使他被女學生控訴性騷擾,學校調查委員會希望他低頭認錯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為自己答辯,堅持不吐露他真正的想法;後來他的女兒 Lucy 受到性侵害受孕之後要下嫁給一位在地的農夫 Petrus,David 見到 Petrus 也有欲言又止的心思:‘Explain to me what you mean. No, wait, rather don't explain. This is not something I want to hear. This is not how we do things.' We: he is on the point of saying, We Westerners. 雖然是應故事需要,但我們也可以感受得到疏離、迷惑、掩飾、欲言又止的性格在男主角身上表露無遺。無論是心裡治療也好、試驗新的文學體裁也好,《少年時》的主人翁終於不再遮遮掩掩,讀者也得以從新的角度接觸作家的內心世界。或許這也是為什麼這本小說看似冷酷客觀,帶給讀者的反而是熱情融入的感覺。
1960 年代初期,科慈在倫敦閱讀文學、欣賞電影並不斷向他景仰的宗師 (Ezra Pound, T. S. Eliot and Samuel Beckett 等等) 吸取藝術養分的時候,不過才二十出頭。科慈的著作後來在英國大放異彩,曾經兩次獲得英國 Booker Prize,2003 年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殊榮。讀完《少年時》,如果有人問你最想和作者說的話是什麼,你可能會說:科慈先生,謝謝您的勇氣與堅持。少了一位程式設計師,IBM 不過像掉了一根毛髮;多了您一位作家,包括我在內很多人的世界卻從此不一樣了!
- Jun 12 Sun 2005 03:45
過於冷酷的熱情:推《少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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