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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se.jpg  《玫瑰之名》(The Name of the Rose) 這本小說從書名開始就顯現出作者的苦心:A title must muddle the reader's ideas, not regiment them. (書名必須讓讀者摸不清方向,不是照表操課)。因此一樁修道院謀殺案的事件能夠結合上自歷史的反思、哲學的辯論、宗教的派別、權力的鬥爭、理性的本質,下到知識的傳承、書籍的保存、迷宮的設計、情慾的解放,整本小說內容琳瑯滿目,令人有招架不住的感覺。

作者在後記 (postscript) 裡解釋說,一方面因為借用第三者的口來敘述故事比較方便,一方面可以稍微淡化艱澀的宗教哲學問題,讀者藉由認同菜鳥小僧來閱讀比較深刻冗長的對話。因此刻意安排班乃迪克 (Benedict) 小僧 Adoso 這個 「面罩」(mask) 使得故事嚴肅中有幽默、緊張中有輕鬆,才能將中世紀許多深刻的歷史主題透過一個精采有趣的故事讓一般讀者接受,是為學者小說家最大的貢獻。

雖然如此,中文讀者接觸這本小說以前還是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西元 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以後,歐洲政治權力失去中心,所謂的中世紀時期 (Middle Ages) 大體上以基督教體系維繫社會的基本運作,後期因為城市興起、王權擴張的緣故,逐漸演變成教皇、君王、修道院之間三角緊張的關係。這樣長期的歷史演變與其中的恩怨曲折構成這本小說的基本場景,因此長達五百頁的故事反覆穿插看起來與偵探故事不甚相關的宗教、哲學對話,如果讀者沒有一些歐洲史的素養以及對歷史前因後果的一個大略圖像,對這本經典之作很容易望而卻步。即使是故事比較有趣的主線由主人翁 William 與隨從 Adoso 擔綱,憑添許多閱讀的樂趣,但在眾多象徵、剪影、矛盾與轉折中間,環環相扣著何為人性、何為神性、何為自然的自我思辯,使得比較習慣「達文西密碼」(The Da Vinci Code) 之類娛樂型故事的讀者不大容易心領神會。從這個角度來看,小說中間承載的宗教哲學詭辯與修辭是稍微沉重了一點。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儘管主題龐雜令人生畏,我們不也經常企求理解空間時間交織穿梭的中世紀歐洲的歷史?如果有人用說故事的方式慢慢導引我們進入古老的時空,如果我們有一點耐心把人物地名、歷史淵源、推理辯論、哲學對話搞清楚彼此之間的關聯,在七天中間,藉著進入一個修道院,跟主角、僧侶、智者、小人物、異端、學者、瘋子、將軍混在一起,讓我們對歐洲重要的歷史演進有粗淺的認識,對歐洲歷史介於古希臘、羅馬與科學興起啟蒙時代的中間點有更多一點的體會,那麼有什麼教材會比《玫瑰之名》這樣的小說更精簡更划算呢?

對那些有意挑戰自己,計畫去或曾經去過歐洲旅行,對教堂、修道院建築著迷,也對它們的歷史感到好奇,因而想要翻開這本小說的人,在不妨礙閱讀樂趣的前提下,我想提出兩條故事的主線供諸位參考:這兩條主線就是「貧不貧」有差別、「笑不笑」有關係 (poverty distinguishes, laughter matters)。簡單地說,「貧不貧」反映出世俗財產權力關係的安排與鬥爭,小說的歷史背景奠基在這裡;「笑不笑」是保守釋經者與好學懷疑者思想辯論的焦點,修道院內僧侶死亡事件的串連與線索從這裡開始。

有關 poverty 與財產分配的概念是中世紀基督教各派分裂與爭執的起源。1322年聖方濟 (Franciscans) 教會在一次集會的時候接受Spirituals 教派對poverty 的解釋,認為耶穌與使徒都沒有擁有任何財產,但是天主教會成為社會權力重心以後,卻假借理由霸佔大量的財產,Spirituals 和很多新興教派都以此為理論中心說服一貧如洗的人來對抗當時的教皇,教皇與既得利益份子自然不高興,於是羅織罪名把他們當做異端 (heretics) 來迫害。這時正當城市經濟逐漸發展,王權為了對抗教權,自然支持 Franciscans 的立場,想要拉攏他們共同來箝制教皇。同一年,神聖羅馬帝國的君主Louis of Bavarian 擊敗另一位自立為王的 Frederick,在 Avignon 的教皇 John 害怕 Louis權力擴張,開除了他的教籍,Louis 也不甘示弱,譴責 John是異端份子。其後教皇邀請 Fransicans 的領袖 Michael of Cesena 到 Avignon,Michael 想要從命又怕 John 會對他不利,因此雙方選定一間立場比較中立的修道院來舉行一次會前會。這時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室神學家 Marsilius 向國王 Louis 推薦故事的主角 William 擔任皇家的特使。年紀大約五十出頭的他,早先也曾做過宗教審判官 (Inquisitor),爾後放棄職務,成為一位飽學、思路清晰、師事英國 Roger Bacon 的牛津人。他兼程先到修道院安排教皇代表團與 Michael 代表團會面的事宜。就在會議還沒開始以前,發生了幾件僧侶離奇死亡的事件,修道院長 Abo請求他調查來龍去脈,因為如果不能很快找出元兇的話,依協議院長要放棄主權交給法國衛隊來保障教皇代表團的安全,這不是院長所樂見的情況。

這條主軸一方面是故事的背景,一方面也巧妙融合在殺人案可能的線索中間,會不會是潛伏在院內的異端幹的好事?但大體而言,和僧侶橫死沒有直接的關係。主要牽涉的是教會各分支派別的思想起源,權力的鬥爭 (新興教派拿既得利益開刀、互相指控異端、當權者逮捕並審判異端),修道院、教皇神職人員以及世俗勢力 (國王、城市階級、貴族) 之間的三角關係。作者藉著 William的角色與理念來突顯「異端審判」的錯亂、又穿插各式人物的登場與對話以期讀者的注意力不全然貫注在僧侶殺人事件中間,為小說帶入更豐富的內容,但是也無可避免地提高了閱讀的難度。

另一方面,在調查案件的時候,讀者不難注意到 「笑料」(laughter) 所佔的樞紐地位。故事開始不久第一位死者 Adelmo 死亡之前在圖書館發生爭論的主要原因就是老僧侶 Jorge 認為他不應該用誇張近乎滑稽的圖作為經書的插畫,中間 William 千方百計要闖入迷宮圖書館找一本書的神秘線索,一直到最後William 和 Adoso 在密室中遇到關鍵人物從而真相大白為止,大量的推理和蒐證都和 「笑不笑」有關。由於保守僧侶僵硬解釋、嚴肅看待基督教聖經經文,認為宗教無玩笑餘地。「笑」只會帶來輕蔑,進而改變凡夫俗子的世界觀,因此對一般市井小民只能用讓他們心生畏懼的方法來教化,絕對不能允許用玩笑的態度來敬畏上帝。同樣地,幽默、揶揄、嘲諷的文字與思想都被視為洪水猛獸,最終頑固到要死守一本書來捍衛他的世界,從而發生一個接一個的意外死亡事件。

故事的結局自然是「笑料」的勝利,William 說:也許愛人類的人真正的使命在於讓人類嘲笑真理,讓真理發笑 (to make truth laugh),因為惟一的真理在於我們要學習讓自己從對真理的瘋狂激情中解放出來。更有趣的是,讀者最後會發現,整個謀殺事件看似在 William 用心分析思索之下找到答案,實際上,「全案並沒有什麼陰謀情節,我是從錯誤之中發現答案」 (p. 491)。也就是說,依循推理、邏輯來解題,看似一切掌握在人的理性與思考之中,其實都沒有觸到核心,整個案件背後循著非計畫性的路徑發展,最後的結果才會脫離一般推理小說 (whodunit) 的設計與窠臼,也正是這本小說超越推理的範疇成為經典之作的原因。不僅如此,Adoso 因為看到許多精采又正確的推論,大為讚嘆學習帶給人的力量,William 卻進一步反省說:我們的心智所想像的如同一個網或一個梯子,用來抓到某些東西,但是之後你必須把梯子丟棄。相較於全力反「笑料」,緊緊守住陳腐教條的人而言,William 不但沒有被自己的勝利所沖昏頭,甚至隨時可以揚棄已經成功的行為模式,這樣多層立體思考的有識之士顯然是作者心儀的對象,也是這本小說最終要導引出的一個典範。

掌握上述這兩個線索,讀者不僅可以享受到閱讀人物、事件與對話的樂趣,也可以慢慢拼湊並想像 Eco 所重建的十四世紀歐洲歷史、社會、宗教、哲學的縮圖。今天我們知道從那年 (1327) 以後,地球再公轉兩百圈左右,歐洲對基督教地上國與宇宙觀的挑戰開啟了另一個紀元:1517年德國的 Martin Luther 抨擊基督教的贖罪券及其他不合理的教義,1543年波蘭天文學家哥白尼提出太陽中心論 (後來由德國的 J. Kepler 直接證實)。這之後科學技術與社會制度的變化越來越快,到今天我們從地球上不同的角落可以在 BBS 上交換意見,在 wikipedia 上得到百科全書一樣的知識,在 google 上找到問題的答案,這些都不能不說是從古文明時期 (無論是希臘哲學或阿拉伯回教文明) 就已經開始胎動,儘管在中世紀受基督教一元論的影響蟄伏了上千年,現代西歐終究在 William 這類人的努力下摸索出讓上帝塵世各歸其位的適切安排。故事主人翁所代表的衝破宗教對思想的束縛、孕育於其中而能揚棄之後再新生的歷史曲線演進過程,本來是錯綜複雜難以涉入的主題,多虧 Eco 的小說,現在我們多少可以有一點基本的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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