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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jpg  《少年Pi 的奇幻漂流》 (Life of Pi) 是一本題材新穎、想像力驚人豐富的小說。雖然作品還不能算完全成熟,內容也有一些明顯的缺失,在林林總總的文學作品中間作者成功開創出一種鮮明獨特的敘事風格,他的創作基礎是什麼?故事令人著迷的秘訣在哪裡?在在引起讀者的好奇。

故事是講述一個出生在印度的小男孩皮辛(Piscine) (小名叫做 Pi) 從小生長在爸爸經營的動物園裡,因此對動物的習性特徵與心理反應累積了大量的知識與常識。他自己是印度教徒,又很天真地兼信基督教與回教,變成一個篤信眾神的雜教小孩。1970 年代甘地夫人當

政時期,印度政局動盪不已,皮辛的爸媽對印度政局感到失望,為了尋求更好的生活,決定移民到加拿大,他們將眾多動物園裡的動物連人一起帶上貨輪,打算到加拿大以後賣給當地的動物園。
沒想到貨輪在橫渡太平洋的時候發生機械故障,翻覆在茫茫大海之中。這個時候才十六歲的皮辛千辛萬苦爬上一艘26呎長的救生艇,驚魂甫定之後才發現同時還有幾隻動物與他共處一船,其中包括一隻斷腿的班馬、一條凶狠的獵犬、一隻猿猴還有一隻重達四百五十磅的孟加拉虎名叫李察‧派克 (Richard Parker)。

這艘救生艇在海上總共漂流了七個多月的時間,船上的動物相繼殘殺死亡以後,只剩下皮辛和派克共處在狹小的空間裡。原本皮辛害怕派克早晚會加害自己,於是攪盡腦汁想用各種方法解決這隻孟加拉虎。矛盾的是,Pi 慢慢發現他的生存不能沒有派克,派克如果死了,他也必然會失去求生的意志。於是他又轉而運用機靈巧智在狹窄的救生艇上馴服體型龐大的猛虎,一方面捕抓海中生物餵食派克,一方面以馴獸師的姿態劃出各自的地盤和老虎共處。作者將看似一件不可思議的海難事件變成了高潮迭起的漂流求生傳奇。故事中間對人獸共同生活可能發生的種種設想令人拍案叫絕,對海洋自然生態變化萬千的描寫時而讓人忘記了汪洋的險峻,轉而羨慕起 Pi 的奇遇。

今年四十出頭的作者 Yann Martel 是外交官之子,畢業於加拿大的多倫多大學。他熱衷於研究神秘的印度神學,也曾經花了半年的時間遍訪印度次大陸上的大小動物園。結合印度宗教與動物學的素養,他塑造的奇幻炫麗故事,打破了傳統小說重人物心理、故事邏輯的慣例,帶給讀者新鮮的閱讀經驗。這本原先被所有英國重量級出版公司拒絕出版的書在2002 年得到英國文學最高榮譽 Man Booker Prize 的時候,英國媒體稱之為「魔幻寫實」(magical realism) 又一次的勝出。其實細心的讀者應該會發現這本小說的類型 (genre) 不適宜和魔幻寫實的代表作“百年孤寂” 與 “午夜之子”做類比,全書寫作比較近似「魔幻寫實」的地方只有在第二段快結束時候的一小部分 (這裡 Pi 說了一個漂流到無土之島的奇遇)。如果一定要與其他作家或作品相提並論的話,Martel 對動物學知識百科全書式的涉獵傳承了十九世紀寫實主義之父 Gustav Flaubert 的精神;他對自然景象出神入化的描寫不下於英國作家 Willaim Golding 在《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 傳達的影像;全書透過 Pi 這個主角表現出機智、詼諧、俏皮的風格,似乎結合了 Mark Twain 和義大利作家 Italo Calvino 的天分。

雖然這本書得到文學大獎評審員的青睞,在一般讀者之間也有相當的好評,但並非無懈可擊。其中一個比較明顯的缺失是作者的主觀意志強烈到引發爭議 (polemic) 的地步。例如:作者交代主角的背景的時候,透過 Pi 闡述了一段「把動物關到動物園對動物來說是比較好的待遇」的理念 (p.31-2),甚至不客氣地說保護動物人士的看法「簡直是胡扯」;關於 Pi 三教合一 (印度教、 回教、 基督教) 的理想也失之於簡化,除了闡釋西方讀者不熟悉的印度教教義以外 (p. 63-4),完全沒有顧及世界重要宗教衝突的歷史演變;此外在最後一段 Pi 與日本商貨輪公司海難調查人員對話的時候關於「語言與真實 (language and reality)」之間的關係也流於做作,Pi 對日本調查人員的再三質疑,最後竟然使用說教的口吻說:「世界並不是表面那個樣子,而是看我們如何去理解,不是嗎?在理解某樣東西的同時,我們也賦予了那樣東西一些意義,不對嗎?」(p. 313) 從這裡可以看出作者控制不住想要說服讀者的衝動,因此在說故事的時候不知不覺留露出過多的主觀意識。雖然任何小說不可能免除主觀意識,但是一流的作者多半以含蓄的風格、隱喻的方式來啟發讀者,間接點出人事物所無可避免的矛盾、困窘與破綻。儘管小說故事時空不同,觸及的主題形形色色,內斂、含蓄、啟發還是世界級作家共同的特色,也可以說是經典小說的典範。從這點來看,前輩作家如 Coetzee, Naipaul, Saramago, Achebe, Greene, Fitzgerald, Wharton 還有很多 Martel 可以學習的地方。

小說作者的敘述風格過於主觀也許可以直接刺激普通的讀者,但是深思熟慮的讀者不免要問:從智識 (intellectual) 的層面來看,作者觸及到的主題相當抽象艱深,他真的準備充分了嗎?

以作者自己的話來說,他想要表達的是「信仰,宗教與想像力」( Faith, Religion and Imagination)。例如:在海上漂流期間,為了求生存,Pi 常常出現所謂不合理性的意念與行為,作者以 Pi 的經驗對理性 (rationality) 提出質疑,理性到底為何?人能不能夠僅憑理性而活?從理性又連結到信仰:我們到底是憑藉著什麼產生信仰?產生信仰以後擁抱某種宗教的依據又是什麼?一個天性純真、無所不信的主角,在船難的時候脫口求告各方神明,說明我們不能憑著「理性」來認識神 (或甚至一切抽象的概念如「愛」與「美」),過度依賴理性徒然扼殺想像力、阻礙我們對神的信仰,人傾向以一種自然 (nature) 的天性來面對未知、無限與困頓。如果我們像 Pi 一樣自然純真,那麼我們就有可能與多神和平共處,世界上不會發生宗教衝突的問題。

但是,事情從來就無法如此單純切割。首先,「理性」(或者說科學理性) 與「信仰」並非完全對立,或許十九世紀英國的女性作家 George Eliot 是一個捨神學就理性的著名人物,但是十六世紀英國科學家牛頓,十九世紀德國數學家 Cantor 都是既崇尚理性又極度虔誠的代表人物。作者高舉印度教的大旗,暗示多神的信仰比較合乎自然。從「自然」來認識神其實是所有原始宗教共同的基礎,但今天世界上重要的宗教都沒有這樣的原始性質了,從宗教史來看,有一段時間很顯然宗教被賦予了社會、政治的功能,成為統治者的工具,也可以說後來的人類依照自己的需求去創造了神。今天世界上重要的方宗教最大的差別不在是不是用「自然心」產生信仰,而是不同歷史條件之下產生不同的教義。猶太教、基督教、回教都認為只有一個真神,世界有開始和結束,人生而有罪,所能做的只是相信並等待彌賽亞的救贖,等到世界末日審判的那一天到來,這就是生命的終極目標。而印度教信奉的卻是輪迴與轉世,人的今生為前生所決定,今生所要做的是改變來生的輪迴宿命。因為這樣的差異,所以會衍生出東西不同的世界觀與生命觀。至於西方三教之間為何源出同一個上帝卻不斷發生衝突,捨棄歷史變數的作者就更不可能帶給讀者有啟發的內容了。

相較於 Chinua Achebe 在 Things Fall Apart 這本小說裡對非洲地區宗教觀直接著墨的功力, Martel 的探險故事有沒有在「信仰、宗教」這個主題上發人深省,從很多讀者在 Amazon.com 發表的書評來看,答案恐怕是否定的。作者對印度教的理解是對是錯,我無從置喙。但就故事最後作者安排兩位日本人來調查船難事件,間接點出理性與信仰衝突的情節來判斷,作者的思考有誤射 (miss fire) 的嫌疑。簡單來說,日本人的宗教觀不論是傳統神道 (Shinto) 也好或者是結合政治社會所需的佛教也好,都充滿了自然神的觀點。尤其神道本身根本沒有形諸文字的教義,信者認為天地間靈魂無所不在,萬物皆有靈,萬物也皆可膜拜。這應該接近作者的自然宗教觀,但是 Pi 和調查人員的對話似乎將現代化的日本等同於「純粹理性主義」的繼承人,理性的調查者不相信 Pi 所說的故事是受困於理性的陷阱。殊不知高舉現代化大旗在世界各地縱橫的日本人在骨子裡的宗教思想還是「自然直觀」的。從這點可以看出,近代日本在「理性」與「宗教」結合的神奇奧妙之處,作者的理解就很浮面,也因此他的小說在趣味之外能不能夠達到啟迪深刻思想的目的,恐怕要打一個很大的問號。

無論如何,這是一本值得一讀的小說,作者編織故事的長處值得學習,即便是他的缺失也有警惕的價值。中文版的譯者趙丕慧不但稱職,而且時有神來之譯筆。舉例來說:Piscine 這個名字因為發音接近 Pissing (小便) 的緣故,使得主角常常受到同學的嘲笑,最後 Piscine 想出一個方法,取名字的前兩個字母 Pi 來介紹自己,從此才脫離成為同儕笑柄的命運。譯者把 Pissing 翻成「屁腥」,兼顧原文的音與義,讀來令人莞爾。中文讀者在享受閱讀樂趣的同時,應該慶幸有譯者這樣的語言文化橋樑,如果還有消化不良的感覺,套句本土作家張大春的話:「那純粹是自己腸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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